近期中美澳在稀土领域的新动向引起全球关注。10月初中方强化稀土出口管制，扩大受控清单范围后，澳大利亚迅速对美达成关键矿产合作协议，双方宣布将投入大笔资金强化新一轮稀土供应链合作。这一切都发生在2025年10月前后——中国商务部在2025年10月9日宣布加强稀土及相关技术出口管制，新增管制多种稀土金属、冶炼分离设备等，要求境外企业出口含有、集成或混有中国相关稀土成分的物项等产品须申请许可。10月20日澳大利亚总理阿尔巴尼斯访美，同美国总统特朗普在白宫签署美澳关键矿产和稀土框架协议。
根据美澳双方通稿，两国将在未来6个月各自投入至少10亿美元资金，撬动总额达85亿美元的关键矿产项目投资，其中包括美澳联合投资、澳独资以及美澳日合作项目，旨在加速构建多元化的稀土供应链，试图冲击中国在这一关键领域的地位。这一系列举措标志着在中国强化出口管制的背景下，美澳展现出加速“去中国化”稀土合作进程的意图，并试图重塑全球稀土产业格局。对此，中方表示“关键矿产资源国”应为保障产业链、供应链安全稳定发挥积极作用，确保正常的经贸合作。
当地时间10月20日，美澳元首在美白宫签署稀土和关键矿产协议。来源：《南华早报》
1 协议签署之后：澳大利亚对美稀土产业合作政策进展
作为稀土资源大国，近年来澳大利亚在政策和产业层面采取多项举措，加强对美稀土供应链合作，意图提升自身在全球稀土与关键矿产产业中的价值地位。
在国家战略规划层面。2023年6月20日，澳大利亚政府发布《2023—2030年关键矿产战略》，设定了所谓“2030年愿景”，即届时澳大利亚将成为全球重要的关键矿产原材料和加工产品生产国，扩大其关键矿产行业的地缘战略和经济足迹。《战略》明确将发展稀土等关键矿物产业作为国家战略优先方向，设立总额达40亿澳元的共同融资基金用于支持关键矿产项目投资，推动从资源开采向加工增值环节拓展。此外，澳政府计划建立关键矿产战略储备，表示愿意向包括英国在内的盟友出让该战略储备的股份以换取盟国投资参与，共同提高摆脱外部供应依赖的自主能力。
对此，澳政府斥重资支持关键矿产项目。为迅速增强本国稀土供应能力，澳大利亚直接投资或贷款支持了一批关键矿产项目。例如，澳政府通过国家出口信贷机构向位于西澳的伊鲁卡资源（Iluka Resources）的稀土炼厂提供约12.5亿美元贷款，帮助建设澳首个综合稀土精炼设施。根据协议，该炼厂建成后将与澳盟国签署产品承购协议以保障销售渠道。澳大利亚广播公司分析称，伊鲁卡资源的稀土精炼厂已获得澳政府17.5亿澳元贷款，在获得进一步开发的基础上可满足全球四分之一的重稀土供应，为电动汽车电机、军用飞机零部件及其它工业产品提供永磁材料。
又如在本次美澳框架协议下，澳政府宣布出资1亿美元入股北领地的澳阿鲁弗拉（Arafura）稀土公司的旗舰稀土项目诺兰斯（Nolans），助其开发钕、镨等永磁材料所需的稀土氧化物，该矿投产后预计可贡献全球5%的稀土供应。
阿鲁弗拉稀土公司位于北领地的诺兰斯项目鸟瞰图。来源：The West Australian
为解决融资问题，澳方也积极引入美国投融资及其相关工具。澳美双方正利用多重金融工具为关键矿产项目注入资金，美方也正寻求以类似股权投资的形式对澳企注资——此前澳财长詹姆斯·查默斯（James Chalmers）也与黑石集团和蓝猫头鹰资本（OWL）等美投资者会晤。美方表示美进出口银行（EXIM）将发出总额超过22亿美元的7份意向书，解锁高达50亿美元的总投资，用于支持包括澳阿鲁弗拉稀土公司在内的澳方项目融资。阿鲁弗拉高层评估认为，其有望在2026年一季度末完成全部融资并于2029年投产。阿鲁弗拉的CFO彼得·谢林顿（Peter Sherrington）表示，在政府牵头的资金支持下，“项目股权融资的风险大为降低”。
此外，在本轮美澳关键矿产协议框架下，澳方宣布将为位于西澳Wagerup的美澳日三方合资高纯镓提取项目（包含美国铝业（Alcoa）、日澳镓联合有限公司（JAGA））提供最多2亿美元股权资金，其中美政府也将对此进行股权投资并获得产品承购权。据称，该项目一旦投产可提供全球10%的镓产量，有助于填补美国在国防和芯片关键材料镓上的供应短板。
澳方宣布对两个优先项目的注资承诺，分别是位于西澳Wagerup的美铝-JAGA镓回收项目和北领地的阿富鲁拉旗下的诺兰斯稀土项目。来源：澳大利亚总理办公室
美澳也加速关键矿产企业合作与产业链供应链对接。在企业层面，澳大利亚积极对接美关键矿产供应链，鼓励双边产业合作。澳企莱纳斯（Lynas）稀土公司是除中国以外最大的稀土生产商，近年在多国扩展其加工能力。2025年5月，莱纳斯的马来西亚工厂成功生产出重稀土镝的商业氧化物产品，被外媒解读为西方国家在重稀土精炼方面取得所谓“去中国化进展”。莱纳斯正与美本土唯一永磁体制造商Noveon磁材公司签署谅解备忘录，计划联合构建涵盖稀土分离到磁体制造的美本土供应链。此外，多家澳企扩大对美投资布局，例如澳矿业巨头必和必拓（BHP）、力拓（Rio Tinto）等在美参与铜、锌等矿山项目开发。
澳企目前也是美国矿业领域最大的外国投资来源。例如，力拓和必和必拓合作的亚利桑那州Resolution铜矿有望满足美国约25%的铜需求，而澳洲South32公司投资的亚利桑那州Hermosa项目将成为美国唯一能同时生产锌和锰的矿山，这些都属于关键矿产供应链的一环。澳大利亚稀土龙头企业也在美国设厂计划中，莱纳斯获美国国防部资助在德克萨斯建设稀土分离厂，以确保美军工业供应安全。一系列双边合作表明澳大利亚正试图将自身丰富的矿产资源与美方资金、技术优势相结合，逐步完善两国关键矿产供应链网络。
2 澳大利亚加速对美稀土合作的战略动因
面对中方在稀土领域的综合优势地位和地缘经济影响力，澳大利亚选择大力押注美主导的关键矿产供应链体系，背后是多层次的战略驱动。
一是出于供应链安全和国防战略考量。稀土被广泛应用于清洁能源和尖端国防装备，是新军工“卡脖子”关键材料。根据高盛的报告，当前中国掌握着全球近90%的稀土精炼产能，约69%的稀土矿开采量并产出约98%的磁铁制品。在中美战略竞争加剧与紧张关系背景下，中方打出稀土牌以保护国家安全利益、反制美高技术出口管制，并于2025年4月和10月分两批新增稀土金属及相关产品出口限制。同时，8月一批原计划运往美国军工承包商的澳大利亚锑矿在宁波港遭遇短暂的审查风波，被外媒热炒为所谓“体现关键矿产供应链依赖中国的风险”。目前一批美智库和美媒也在热炒“关键矿产武器化”风险，例如美国战略与国际研究中心（CSIS）最新的报告称中方正将稀土和磁体等作为所谓“对美武器化手段”，因此“美国及其盟友扩大关键矿产生产规模具有空前紧迫性”。可以说，作为美国最紧密的印太盟友之一，澳方有强烈的国防安全动机与美携手建立稀土供应链合作。
二是美同盟体系与防务合作驱动。美澳军事同盟关系长期牢固，在印太地区安全框架中地位重要。从《美澳共同防御条约》到“四方安全对话”（Quad）和AUKUS三边安全伙伴关系，澳美在安全防务上高度互信，因此当前美澳推进的关键矿产合作被视为两国防务伙伴关系的自然延伸，可以说将稀土纳入美澳防务合作体系是美澳安全同盟现代化的必然结果，正如前澳大利亚驻美大使陆克文（Kevin Rudd）评价称，稀土等关键矿物“本质上也是国防资产”。
以核潜艇合作为例，AUKUS框架下澳大利亚与美英共建核潜艇需要庞大的关键矿产支持（一艘美制核潜艇大约需用4.5吨稀土和其他关键元素）。目前美国国内既缺乏足够的矿产储量，精炼能力也远不能满足上述需求。澳大利亚资源丰富、工业流程较为成熟，因而被美方视为可靠的原料供应和联合生产伙伴。正如墨尔本的一些政治分析师指出的，美澳关键矿产框架可被视为与AUKUS第二支柱相辅相成的安排。
2025年3月16日，弗吉尼亚级快速攻击潜艇明尼苏达号（SSN-783）出现在西澳大利亚海岸附近。来源：路透社
除了新的关键矿产合作框架外，本次美澳元首会晤还签署了深化国防合作的协议。澳方将购买价值12亿美元的安杜里尔无人潜航器和价值26亿美元的阿帕奇直升机。自2025年2月以来，澳大利亚已出资10亿美元（并将在年底前再增加10亿美元），帮助扩大完善美国潜艇工业基地，从而加强AUKUS安全伙伴关系。澳大利亚还将向美国公司投资20亿美元，用于建设联合空战管理系统，并通过其制导武器和爆炸物计划增强弹药供应链弹性，为德克萨斯州、佛罗里达州、阿肯色州和阿拉巴马州的200多家美国制造商提供支持。
因此，澳方押注美国既是响应盟友号召，为共同防务项目提供资源支撑，也是借机提升自身国防工业参与度，在美澳联合武器供应链中占据一席之地。澳方视角下相关合作有助于澳大利亚从传统的美军事同盟追随者转型为印太防务供应链的积极贡献者。
三是经济产业利益与“去中国化”形势带来的窗口机遇。近年来随着稀土地缘竞争白热化，澳开始重新评估自身在全球关键矿产价值链中的角色。尽管澳大利亚拥有世界上极为丰富的矿产资源，被部分媒体评价为“几乎囊括了元素周期表上一半的元素”，但澳长期以来主要充当原料出口方，价值链地位较低。如今在中美关键矿产地缘竞争催生的新一轮格局下，澳大利亚看到了推进本国关键矿产业升级的战略机遇。智库气候能源金融主管蒂姆·巴克利（Tim Buckley）表示，澳大利亚迫切需要成为“不仅仅是一个开采和运输原材料的采石场”。
一方面，美及其盟国迫切希望摆脱对华稀土供应依赖，正在全球范围内寻找可信赖的合作伙伴，为澳大利亚这一印太矿业大国提供了“乘势而上”的空间。美已明确将澳大利亚定位为稀土等关键矿产的优先供应国和加工基地。澳大利亚拥有目前全球第四大稀土产能，并积极投入扩建冶炼分离设施，美方视角下澳相关资源和产能优势使其在美西方“去中国化”供应链中不可或缺。
另一方面，通过对美深化关键矿产合作，澳企有望获得资金、技术支持，发展下游加工制造能力，摆脱过去“挖土卖土”的局限。澳大利亚战略政策研究所（ASPI）国家安全项目主任约翰·科因（John Coyne）分析指出，此次美澳关键矿产框架协议文本强调支持矿产加工而非仅开采，并且认识到稀土的高附加值环节分离和精炼而非矿产本身。正如澳方发布的《2023—2030年关键矿产战略》中所述的战略目标之一是将从关键矿产资源中提取的价值更多地留在澳境内，以创造更多就业岗位和经济机会。
3 前景喜忧参半？美澳稀土合作的结构性困境
美澳在稀土供应链上联手虽是“形势所迫”，但试图真正建立起兼具韧性与效率的所谓“去中国化”稀土供应链还需克服诸多结构性障碍，前景未明。
首先，美澳稀土供应链在短期内依然难以摆脱对华依赖。稀土产业生态呈现高度复杂性和长周期性特征，从新矿山开发、冶炼厂建设到技术人才培养，都非一朝一夕之功。悉尼金融机构Barrenjoey分析师丹·摩根（Dan Morgan）指出，即使在最乐观情况下，美澳的合作项目要在2027年前见到显著的新产能投产都是“极其乐观甚至不切实际的”。未来5～7年内，中国仍将主导全球大部分稀土供应，基本难以实现任何快速替代的可能。因此，美澳即便投入巨资，短期内仍不得不继续依赖中国稀土供应链。
其次是澳大利亚关键矿产下游产业链薄弱，本土加工能力欠缺。澳大利亚驻美大使陆克文向特朗普政府推销时称，澳大利亚“无需付出太多额外努力就能满足其中30～40种的需求，尤其是在加工稀土方面”。但事实是澳境内虽然稀土资源丰富，但国内缺乏完整的下游加工和制造能力，与多数矿业大国类似，在本土加工能力上相对薄弱。目前澳企能够提炼出稀土氧化物，但进一步的金属冶炼、合金制造以及永磁体生产仍需借助外部力量。这意味着即使澳大利亚提炼出稀土原料，在绕道中国的政治要求下仍不得不出口到美国、日本等拥有磁材制造能力的国家进行深加工。而据报道，当前每年有超过90%的澳锂矿被运往中国大型精炼厂进行加工。
三是关键矿产领域的成本与市场压力。中国稀土产业经过多年的规模化发展，成本远低于西方。中企在环保标准灵活、规模效益明显的条件下以颇具性价比的方式逐步掌控稀土冶炼工艺。相比之下，澳美等国的项目由于ESG要求和初期投入大，生产成本高企，难以在全球市场中与中国产品竞争。若缺乏政府的深度介入与持续支持，大多数西方稀土项目仅凭市场机制很难存活。路透社报道指出，西方开发商呼吁政府支持更高的稀土基准定价，以便他们能开展生产活动。
2019年8月23日，澳大利亚珀斯东北部韦尔德山，莱纳斯公司的一名工人走过一袋袋准备运往马来西亚的稀土精矿。来源：路透社
事实上，全球许多矿业买家已经对中国稀土产品的低价产生不可逆的依赖。澳石墨厂商Syrah Resources的CEO 肖恩·维尔纳（Shaun Verner）警告称，若客户“不戒掉对低价的成瘾，其他任何新项目或都不会受到任何激励”。根据澳总理办公室提供的美澳关键矿产协议文本，双方将设定关键矿产最低价格底线，这也确实是澳矿业公司长期以来推动的举措，否则新建立的稀土供应链合作可能因缺乏市场客户而陷入困境。但澳总理办公室将这份协议描述为一份“行动计划”，并强调该协议“不设置任何义务，不具有法律约束力或强制执行性”。同时，鉴于中国仍然是全球生产高级磁铁所需材料的主要买家，因此美澳政府资金和企业入股资金的交叉组合仍然引发外界对相关项目将“出售给谁”“以什么价格出售”的疑问。
四是关键矿产加速开发面临的法规和ESG瓶颈。美西方国家采矿冶炼通常面临严格的环境和当地社区规范，项目审批周期长，社会阻力大。稀土冶炼会产生放射性废料和污染，这在西方社会常引发民众抗议。例如，莱纳斯公司在马来西亚的稀土工厂自2012年开始运营以来长期饱受环保争议，相关组织的报告指责其生产存在废料处理和监管不足的问题。即使莱纳斯在西澳孔格里（Kalgoorlie）的新厂也需要经过繁琐的许可程序。为此，尽管美澳在关键矿产协议中提出将加快许可发放，简化审批流程，但现实中澳方想要在ESG合规前提下推进项目，难度可想而知。
总体而言，美澳稀土与关键矿产合作虽面临周期长、成本高等难题，但双方政策支持和优势互补之下仍然具有不可忽视的积极前景。关键在于能否持续执行承诺、协调各方参与并应对全球关键矿产市场波动。若双边政策力度能够长期维持，企业和市场信心将稳步增强（近期澳矿企表现抢眼，阿鲁弗拉股价在1个月内上涨超150%），进而形成正反馈，不断夯实美澳稀土供应链合作的基础。而如果美澳关键矿产协议只是一个“空中楼阁”，缺乏后续细则支持和安排，那么近期美澳关键矿产领域的热潮也将成为一次资本泡沫。
4 结语
展望未来，在关键矿产地缘竞争愈发激烈的国际政治经济背景下，为应对中方强化稀土资源出口管制，美西方也在加速关键矿产供应链布局和重组。美澳在稀土和关键矿产领域的紧密合作将成为新常态，并可能进一步拓展到更广泛的伙伴网络。短期内，中国凭借现有稀土强势地位仍将主导全球关键矿产市场，美西方国家难以撼动。但是中长期看，美澳联手构建“去中国化”关键矿产供应链有望逐步积累产能与技术。据高盛测算，若美澳合作顺利推进，可望释放出价值约530亿美元的潜在矿产资源。尽管相关资源完全转化为有效供给尚需时日，但也将对全球关键矿产市场带来冲击。更重要的是，美澳此举正试图改写全球关键矿产游戏规则，即建立联盟主导的供需体系、引入价格下限和战略储备等干预手段，重塑关键矿产的贸易逻辑。未来全球稀土市场或将逐步从单一高度集中逐渐走向多元竞争与协调管理并存的新格局。
对于澳大利亚而言，对美稀土和关键矿产的深入合作既是外交层面对印太战略的响应，也是经济产业层面强化供应链多元化的一步，还是防务层面“资源换安全”的选择。当然，安全因素依然胜于纯粹的商业利益因素。正如《卫报》的一篇时评指出的，本轮对美稀土和关键矿产合作对澳大利亚并不完全具备商业可行性，但却是澳方积攒筹码的必经之路。新南威尔士大学经济学教授理查德·霍尔登（Richard Holden）认为关键矿产是澳方对美“讨价还价时为数不多的筹码”，因此澳方人士认为这一协议并不能单纯用成本——收益衡量。
同时，澳国内的反对声音也不容忽视，例如工党内部有相关人士将美澳关键矿产协议描述为“变卖家产”（因美方将获得优先承购权），而澳反对党领袖苏珊·雷（Sussan Ley）则指出该国的投资渠道正在“枯竭”，仍有大量工作亟待推进，且项目审批往往需要耗费数年之久。“我们就像拥有一个不支持商业发展的政府，它根本不明白一旦投资渠道枯竭，那将会带来严重的后果”。尽管挑战与困难重重，但澳方的战略选择依然为中国以及其他资源型大国在复杂的博弈时代留下了一个关乎国家安全、产业韧性与全球政经生态位的新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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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上海交通大学国家战略研究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