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上映的《我经过风暴》，

是国产片历史上，

第一次将“家暴”搬上大银幕的电影。

有网友在豆瓣评论：

“太大胆了，真实感让人觉得窒息....”

▲《我经过风暴》剧照，佟丽娅饰演的徐敏和她的孩子

2019年，导演秦海燕亲眼目睹了，

朋友因家暴，报警、离婚的现场，

深受震撼。

于是从2020年起，

走访了一二线、三四线城市、小城镇、农村，

采访了律师、受害者、基层干警、反家暴志愿者，

积累了上百个真实案例，

最终呈现出了这个故事。

▲导演秦海燕，接受一条采访

编剧出身，初次尝试做导演的秦海燕，

如今是3个孩子的单亲妈妈，

她觉得，

除了家暴，这也是个关于婚姻，

关于如何摆脱别人的期待，

找到自己的故事。

编辑：张雅兰

责编：倪楚娇

▲徐敏和丈夫陈均

电影《我经过风暴》赤裸裸地揭开了上千万家庭的隐痛——家暴。

女主角徐敏（佟丽娅饰），是个高级白领。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事业也正在上升期，经济独立。

她的丈夫陈均（吴昱翰饰）是医学教授，温文儒雅。下班了，他会主动陪伴照顾孩子，回家就备好饭菜。

▲家暴随时会在家中发生

很少有人会想到，这样的家庭也会发生家暴。电影里大部分情节都发生在家里。客厅、卧室、卫生间……争吵、愤怒、以及暴力融进了每一个日常的缝隙。

徐敏想要创造自己的价值，于是辞掉了稳定的工作，转行后开始早出晚归，丈夫陈均开始介意：“不去挣这个钱了吧？日子过得去就行，你那么累干嘛？”他宁肯妻子做全职主妇，也不想她出入社交场合，口口声声都说是因为“爱她”。

▲为体现人物的暴躁狰狞，吴昱畅经常表演后缺氧

▲电影中，陈均在施暴时毫不顾忌孩子在场

应酬结束，如果男同事把徐敏送回家，陈均看到后，就会暴怒。他会用毛巾包住手，对徐敏施以暴力，这样既避免自己疼痛，也不会让妻子留下伤痕，无法让人找到证据。即使自己的儿女就在现场，他也不会收手。

造成的结果是，徐敏的小女儿误以为，喜欢一个人，就是会去推她、打她。儿子以为只要对方不乖，就该打他/她，而且要包上毛巾。

▲徐敏决定离婚，饭桌上一家人轮流劝说徐敏

当徐敏意识到必须离婚时，丈夫陈均便张罗了一大家人坐在一起，对徐敏施加道德压力。饭桌上，没有人站在徐敏这边。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孩子都这么大了，还折腾什么呀”，“夫妻之间打打闹闹是正常的”，“床头打架床尾和”……当这样的言论轮番轰炸，徐敏只能默默听着。

甚至连徐敏的母亲都会反问她：“你要是没问题，他为什么打你？”

故事里的种种细节，真实到令人毛骨悚然。而它们，大多来自秦海燕用一年多采访来的上百个真实案例。

作为国内第一部反家暴题材的电影，秦海燕希望社会能关注家暴问题、女性处境，也希望看过这部电影的人，有勇气重建对生活的希望。

以下是导演秦海燕的讲述：

为什么想要拍一个关于家暴的电影？

大概要追溯到2019年的一天晚上，我一个很好的朋友打电话给我，说她被家暴了。我当时非常震惊，赶到她家的时候，她已经报了警，我是亲眼目睹了当时的那一幕，看到了两个人的愤怒和狼狈。

他们是中产高知家庭，都受过良好的教育。我朋友也经济独立，但她面对这样的事，也是无力招架的。后来我一直陪着她，完整经历了几年的调解、打官司、离婚的过程。

这件事冲碎了我固有的认识，家暴根本不像是我们以前认为的，只发生在偏僻的角落，发生在农村，发生在没有受过教育的妇女身上的。

我就非常希望能写一个剧本，把家暴这个问题讲出来，让更多人看到。我是有种使命感在其中的。

▲国内第一部反家暴题材电视剧《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剧照

2020年，我就开始了大量的采访。

我去了一二线、三四线城市，以及一些乡镇地区走访，采访了家暴律师、帮助妇女的志愿者，基层警察，积累了上百个不同的案例，才慢慢有了现在这个电影里呈现的故事。

真实世界远比想象中更惨烈。

有一个生活在一线城市的女性，她赚得比丈夫多，是家里的经济支柱。他丈夫为了保住所谓的家庭地位，就会用家暴的方式控制她。这个丈夫限制他妻子每个月只能花200块钱，只要超过这个数字，就会使用暴力。

男主角陈均的原型其实是一个医生，因为他懂一些医学知识，所以施暴的时候会巧妙避开人体的要害部位，能让人疼痛，但是不致命，表面上甚至连伤都看不出来。这也导致受害人想离婚的时候，对家暴行为的取证比较困难。

▲电影中徐敏想要逃离丈夫，被找到后满眼惊恐，又面临新一轮暴力

一个二线城市的知识分子，她工作出色，在外体面，受人尊敬。但可能也正因为这样，她不愿意把自己被家暴的事情说出去，始终隐忍，就连她周围最好的朋友，家人都一直不知道这件事。

即使同事发现她有伤，她也说是自己不小心撞到了。到最后她实在难以忍受，就选择了自杀。尸检的时候，警察发现她的鼻梁都被打断了。她最后竟然要用这样的方式，才能让大家知道她经历了家暴。

▲争吵和愤怒将孩子吓哭

很多人都非常不理解，被家暴了，那为什么还继续留在这样的家庭，为什么不离婚？

后来听到一个关于律师的故事，我才知道很多律师也有这样的不解，他们在帮助这些女性的时候，也常常觉得很无力。

有一个很年轻的律师，一开始也是对这个行业非常有热情。后来她接手了一个案子，帮受害人找证据，找妇联，报警，上诉，好不容易帮受害人离了婚，没过多久再去问，没想到她又回到原来的家庭了，理由是孩子生病了。

当时那个年轻律师就感觉特别绝望，可能也是遭受了打击，没过多久她就选择改行了。

还有一个女性，每次被家暴都会报警，但是警察上门都只是询问一下情况，“各打五十大板”，把两个人都批评教育一番就结束了。等警察走了，男人就会变本加厉，他觉得连警察都管不了，你还能怎么样？

公共场合的伤害，法律上会有清晰的界定，但是一旦进入了家庭，进入一个私人的领域，这件事就好像变成了“私事”，变成了家事，往往会把暴力降维成家庭纠纷。有时候就以调解的形式处理了，家庭反而成了暴力的保护伞。

所以为什么不离婚？因为长期经历家暴，会让受害者慢慢失去求助的信心和能力。而且施暴一方一般来说有一定的表演性，从施暴，再到求饶，甜蜜期，冷静期，再一次循环。女性会慢慢“习得性无助”，她们的自尊心，自信心就会被一点点瓦解，摧毁。

所以我就在电影中设置了一个年轻律师的角色。一开始是很稚嫩的，其实她就像是大部分观众，会对徐敏这个角色产生很多质疑。

比如明明看起来是女强男弱的，男方对外人友善，对孩子负责，所以你到底有没有被家暴？如果被家暴了，你到底想不想离婚？她问出来的疑惑其实也是观众的疑惑。

但即便是离婚，也有可能不是家暴的终点。有一对夫妻离婚后，丈夫依然一直监视和跟踪，后来他打听到女方的住处，伪装成了物业，跑到女方家里把对方强奸了。

家暴是一个长期持续，很复杂的现象，离婚后暴力甚至会升级。

▲帮助徐敏的女律师李小萌（王影璐饰）

当我亲耳听到那些故事，亲眼见到那些当事人，我觉得自己创作欲望都要憋不住了。后来很多真实案例的细节都用在了这个剧本里，我写得很快，之后修改得不多，每个字里都是我汹涌澎湃的感情。

我第一次把这个故事讲给制片人听，可能因为她也是个女性，听完都有了生理反应，直接跑去卫生间吐了出来。她说：“海燕，我觉得你来当这次的导演，来讲这个故事最合适。”我当时也没太质疑这个提议。

当时是觉得自己好像有种使命感。既然我是一个创作者，那我可以替很多人把这种苦难讲述出来。

我本身就非常敏感，在监视器前面看到演员演绎出来的时候，经常会共情，眼眶湿润。回想被采访者的一双双的眼睛，就觉得我一定要把这个事情做完。

▲路演现场

我们最近跑了很多路演，发现观众其实真的看懂了这个故事。他们真的非常勇敢。

这个故事表面上是在讲家暴，但是它就像是一个洋葱，剥开它会觉得眼睛刺痛，但真的剥开就发现，下面其实是一个婚姻故事，一个典型的家庭故事。因为家暴不仅仅是一种暴力，它的核心是一种亲密关系中的控制方式。

所以很多人看完电影也会说，他们会重新思考如何选择伴侣，如何跟伴侣沟通这样的问题。

此外，故事里也讲到了原生家庭、家暴代际传递的问题。

我当时采访过一个农村的女性，她也是常年经受丈夫家暴，但因为有孩子，她想要为孩子保全一个完整的家庭，所以一直隐忍。直到有一天她的丈夫在实施家暴的过程里，直接把孩子带到了她的面前说：“你学一下，这就是让女人臣服的方式。”

那一刻，那位女性才恍然大悟了，她一直以为让孩子有完整的家是在保护孩子，其实可能反而是在伤害孩子。经历过那件事她才下定决心脱离这样的关系。

▲徐敏不想让孩子看到自己的痛苦，经常一个人躲进卫生间哭泣

有一个观众的表达让我觉得很有意思，她说女性成为母亲，有了小孩之后，就好像在家里有了一个人质，不管自己遭遇什么，都会首先为孩子考虑，因为孩子而心软，慢慢地把自己的需求放到很低。

其实女性一直留在这样不健康的关系里，是会对孩子的成长造成负面影响的。电影里其实也讲到了家暴对下一代的影响。

陈均的母亲（艾丽娅饰），也是情绪很不稳定的，经常会对陈均发火。其实她曾经也被丈夫家暴，陈均就是目睹着暴力长大的，在这样的成长环境里，他其实并没有体会到应该如何正确地去爱，等自己进入亲密关系当中，他就只会模仿和重复自己看到的，用武力的方式控制对方。

广州点映的时候，我当时特意买了张机票过去，躲在观众席里看大家的反应。让我意外的是，有一个妈妈带着她的女儿来看这个电影。我当时是有些顾虑的，担心小孩子看家暴场面冲击力太大。

结束后我专门采访了那位妈妈。她站得高度很高，她说自己的家庭很幸福，但是希望让孩子知道，世界上不完全是幸福的家庭，会有很多人遭受着痛苦或者暴力。

她希望自己的女儿提前看到人性的复杂，未来在选择男朋友或者建立婚姻关系的时候，也能够更审慎地挑选，学会保护自己。以后无论遇到什么。她作为母亲，也会永远接纳自己的孩子。

除此以外，再将这个故事剥开一层，还有很多观众在这个故事里看到了“众生皆苦”。当时我一下子被戳到了，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在经受痛苦，大部分人的痛苦是不被看到的。所以我非常希望大家都能冲破自己的黑暗，找到那束光。

▲导演秦海燕

在讲述这个故事的过程里，我也在重新思考女性价值的问题。

我相信很多女性，包括一部分男性，都能和电影里的人物共情。因为我们很多人从小到大都生活在他人、家人还是社会对我们的期待中。一直背负着很多的身份和标签。并没有完全为自己而活。

女孩子从小可能被要求要懂事，善良。现在“独立女性”也是一种枷锁，好像你必须要事业有成，在家庭里还是贤妻良母，只有这些都做好，变成一个六边形战士，才是优秀的。

其实我和电影里的徐敏一样，起初我也是生活在很多期待和标签里的。

可能我从小到大都是“别人家的孩子”，小时候成绩一直很好，我也是真的喜欢学习，那时候就是大队长，学习委员，后来又上了最好的中学，一路考上北大，一毕业就选择结婚生子了。

别人看我，好像就是所谓的人生赢家。但真实情况是，我现在有3个孩子，而且是一个单亲妈妈。

▲导演秦海燕（左）正在片场和佟丽娅对戏

在片场的时候，我也要一边要盯着监视器，另一只手掏出手机打开买菜APP，想着晚上要准备点什么菜。每天都争分夺秒。就是用工作给母职放假，然后用母职给工作充电。我的创作可能也得益于我作为女性，身为妈妈的身份。

▲电影《找到你》剧照，讲述了命运一波三折的两位母亲因为一个孩子而展开追踪与救赎的故事。

除此之外，我身边有很多女性都给了我很多滋养。之前创作《找到你》，我提到过我身边的几位女性。

我家里曾经有一个阿姨，陪伴了我十几年，就像亲人一样。她自己的孩子必须要回原籍上学，但还是一直等到我最小的一个孩子上幼儿园才放心离开。

我还记得她临走的时候跟我说，“海燕你也挺不容易的，以后我没在，照顾好自己”。我躲进房间哭了，我觉得那一刻的理解，我可以记一辈子。

一个海归朋友，结婚后日子富足，后来30多岁大龄生女，辞职在家成了全职主妇，看起来是成了人人称羡的太太。可外人不知道的是，她的丈夫出身农村，有一个非常想要孙子的婆婆。朋友一直折腾，各种怀孕的方法都试了，好不容易怀上一个，一查还是女孩，竟然决定不要了。

我那位朋友真的不好再怀了，没想到他丈夫提出要离婚。就是今天，这样的事依然在我身边发生。我意识到，一个失去了自主经济能力的女性，没什么可以保障她。想靠道德和人性制约（另一半），是很难的。

还有一个朋友，是个女作家，她也是突然提出离婚的。其实她事业上不比丈夫差，家庭也全是她在扛，时间不够就雇阿姨帮忙，而丈夫完全是个甩手掌柜。有一天她突然意识到，家里没了丈夫可以，没了那个阿姨不行。

在36岁的时候，她自己也想明白了，她不想再生活在社会惯性所赋予的定义之下，不想再做一个家庭事业双丰收的大赢家了，于是决定开始写作。

▲生活中的秦海燕

通过她们，我能看到和理解女性的各种各样的处境，这些真实的感受和痛苦，都是我创作的来源。我也希望通过我的故事，为这样的女性讲述她们的、我们的故事。

我一路背负着别人的期待，身上贴着“优秀”的标签，再到一个人努力，其实我是经历了一个很痛的过程，此前都或多或少地活在别人的期待里，中间可能也会失去很多东西。但到头来还是值得的。

大家开玩笑，我叫海燕，电影叫《我经过风暴》，好像对应上了。我想说，其实每个人都会经历风暴，只是每个人要面对的课题不一样。幸好作为创作者，可以去书写一些苦难，再把这些苦难转化为光和温暖。

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部分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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