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娘子传》新说
史双元
蛇年将临,让我们说一段《白蛇传》吧!
关于蛇和人的纠缠,一直没有停止过,更为出奇的是,人类在感情世界也引入了蛇,乃至于创作了人蛇婚恋的故事,这就属于最大胆的创新意识了。我们先简单叙述白蛇传故事的演变。
“白蛇传”与“牛郎织女”“孟姜女哭长城”“梁山伯与祝英台”并称为我国“四大传说”,其中的三个故事都有动物“掺和”其间,而“白蛇传”中的白蛇还成了主角,这说明,在民间,人类和动物的关系是“不分彼此”的。
“白蛇传”故事的大致线索是:小奶狗型“许仙”(许宣)与非宠物型female白蛇恋爱、结婚、闹矛盾、和尚法海见色起嗔,在女方完全不同意离婚的情况下,强行拆婚,还使用魔力“盂”将白娘子压在“塔”下,当然,“恶有恶报”,法海后来被玉皇大帝锁进了“螃蟹壳”里。这也说明,领导虽然是最后才出来解决问题,但做出的决定总是最得民心的决定,而且,一报还一报,你法海看不起“原生动物”,我就让你做“次生动物”。
“白蛇传”源头故事版本多到数不胜数,公认的故事“甲”是明末冯梦龙编撰的《警世通言》第二十八卷“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已经与今日流传的故事情节大致相同,也包含了现代文明的因素。以下为基本情节,熟知故事的读者可以跳过去:
宋绍兴年间,杭州李将仕生药店主管许宣(又名“许仙”,南方人“许宣”和“许仙”发音是不分的),在西湖遇见美丽的白娘子和她的使女青青(本是湖中青鱼,后来为了与白蛇配对,“人物”形象改为青蛇)同舟避雨产生感情,结为夫妻,但白娘子总显出一些妖气,她善意的“偷盗”本领还给许宣带来不少麻烦。许宣郁闷中遇到镇江金山寺法海,法海给了许宣一个钵盂,让他拿回去意气风发地扣在太太头上。许宣回家后胆颤心惊地“打折”实施法术,白娘子和青青还真的被罩在钵盂中显出原形,还原为修炼千年的白蛇、青鱼。法海把钵盂拿到雷峰寺前,经许宣化缘相助,修了一座七级宝塔,名雷峰塔,白娘娘被永久性镇在塔下。法海留一偈说:“西湖水干,江湖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
这真的是一个脑洞大开的无厘头故事,来源很复杂,流传很广泛,影响很大众,结局很开放(谁都可以修改故事),这个故事根据时代需要一直在“编”。可喜的是,故事的发展一直朝着正道走,人民在不断改造故事的同时,通过小说、传说、戏剧等形式来表达自己的诉求,对推动女性平权、男性“示弱”、领导开明、人间美好都有积极的引导意义。
1924年,鲁迅先生在百忙中专门发表了《论雷峰塔的倒掉》一文,表达了自己对这个故事的解读,文章的开头代申民意:“试到吴越的山间海滨,探听民意去。凡有田夫野老,蚕妇村氓,除了几个脑髓里有点贵恙的之外,可有谁不为白娘娘抱不平,不怪法海太多事的?”
然后加了自己的断语:“和尚本应该只管自己念经。白蛇自迷许仙,许仙自娶妖怪,和别人有什么相干呢?他偏要放下经卷,横来招是搬非,大约是怀着嫉妒罢,——那简直是一定的。”
我真的很服气鲁迅,相当于服气科学界的爱因斯坦,观念如此超前,今日依然令人刮目相看。《论雷峰塔的倒掉》一文,在民国时期的中学课本和2001年开始实施的义务教育课程都曾经入选,此处必须为中学生读者划一个重点,文章的主题可以归纳为,鲁迅先生“赞扬了白娘子为争取自由和幸福而决战到底的反抗精神,揭露了封建统治阶级镇压人民的残酷本质,对维护封建宗法制度的权势者,进行了批判和揭露,揭示出扼杀人民自由、阻挡社会发展的封建制度必然灭亡的历史规律”(抄自“百度”评论)。
关于“白蛇传”故事来历的探源,自身已经可以成为一门学问,因为说法太多,实在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无法一一“呈供”。
早期的蛇女故事,集中出现在唐宋时期,大都收录在《夷坚志》和《太平广记》中。许多学者认为唐末《博异志》中的文言小说《李黄》是最早的蛇女故事。讲述了李黄遇见“白衣之姝,绰约有绝代之色”(白蛇)和“青服老女郎”(小青),一住三日,回家几天之后身体虚化为水,“及去寻旧宅所,乃空园。往往有巨白蛇在树下”。
与《李黄》类似的蛇女故事,在南宋《夷坚志》以及北宋《太平广记》中收录了十多个蛇女故事。《警世通言》中“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描写了白娘子(白蛇)对小商人许仙的执著爱情,故事已初步定型。
《白蛇传》故事包含了很多传统思维模式、民间信仰,在说书人热情传播、儒学主管部门有意引导下,逐部发展为今天这种包含了现代文明新思维的故事。我们可以大致梳理一下故事背后思想变迁的线索。
首先,人蛇恋是人和自然物混为一体的前逻辑思维,与原始社会蛇崇拜巫术有着草蛇灰线式的联系。原来也就是个传奇故事,突出“奇怪”的特征,还带着古代人与动植物亲近到“无所谓”和“无所不为”的关系,后代的故事是人伦加强版,强调了爱情、仙侠和正邪对抗的“戏说”元素。
秦汉开始的造龙运动,也把蛇推到了地上动物的领袖地位,人们更多关注蛇的生活习性,并接受人蛇一体的艺术构思,这也是白蛇传得以成立的深层原因之一。
这个故事的流变还留下了北方文化对南方文化的改造印记。
魏晋时期已经有“白蛇传”这一类的志怪故事,其后,“志怪”故事演化为唐宋传奇。在这些志怪故事中,蛇依然是反面形象,是专门掠杀男人的蛇妖。有南方学者认为,这种妖魔化手法折射出北方文化视野下,“南蛮蛇种”被视为“妖孽”和“非我族类”必须接受“文化改造”的意识。
唐代佛经汉译,引进了佛教的龙女故事,最著名的作品为唐·李朝威的《柳毅传》,描写了一个落第而不“落志”的书生与龙女结亲的故事。
真正包蕴了近现代思想的是历经唐宋明“新三代”思想变迁后呈现的“新白娘子”形象。
我把唐宋明归纳为“新三代”,与夏商周“三代”遥相呼应,因为这两个“三代”都是中华民族、特别是汉民族发展壮大的最重要阶段。“新三代”,是中国走向近代化的节点,现代社会的各种“先进思想”和民主意识已经在民间文学、民间故事中萌芽并流播。
可以这么来概括:魏晋时期是文人自觉的年代,文人感觉到了自己的“分量”, 可以逞才使气,妙笔生花,还可以用文化的力量来辅佐君王、行“经国之大业”,接下来就水到渠成,有了隋唐科举之发达和宋代君主与文人共治天下的前民主时期。但这些“文人的自觉”都是“男性文人”的自觉,也就是男性文人的好感觉。新三代时期,文明程度再次高涨,女性意识也开始春潮涌动,唐传奇有《霍小玉传》为女子谴责负心男子;敦煌词有女子直抒胸臆,表白炽热爱情;陆游词《钗头凤》写自己对女性的一往情深(也带有一定程度的忏悔),在民间,爱情故事成为市民文学的重大关切。
当然,思想意识界也一直有“涨停”板和退市板两种板块,从唐宋至明清,小说写作界,一直是大男子为主导,几乎所有的名著都是写男人之关切:《三国演义》,来自魏蜀吴三大战区的最有心计的男人争天下的小说;《水浒》,基地在梁山水泊,活动在宋代缅北地区或之落魄男人、草根男人“约架”排座次的集体造型;《西游记》是长不大的仙男沉湎于游戏通关的故事;《儒林外史》是不断抱怨的失业白领男人小说;《官场现形记》是看不惯官场又离不开官场的县城男人小说;《红楼梦》是一批女子围绕着一个小男人转圈的悲情故事。
实际生活中,女人是爱情故事的另一半,但女子没有讲故事的地盘,连“西祠胡同”“文学城”也不存在,只能幻想飞升到月宫,自成一体,或化作白蛇,或化作蝴蝶来谈一场轰轰烈烈的动物恋爱。
只有民间故事之《白蛇传》让女子成了主角,调戏书生,把书生许仙吓了个半死,再收留了这个离不开妈妈和姐姐的男人。因为宋、明手工业经济和城市小商小贩经济之发达而形成的近代女子独立意识以一种离经不叛道,神魔加鬼怪的形式,与蒲松龄的人性化狐仙一道淌进了民间故事暗流中,标志着城市女性意识的觉醒。
当然,不管如何进步,“白蛇传”故事的核心部分还是符合传统道德和审美要求的。
首先,它符合人类中心的逻辑。
动物要和人谈恋爱,就必须倒插门,入赘人类。人类自认为是万物的灵长,宇宙的中心,动物希望接近人类,就必须按照人类的要求改变自身,蛇必须修炼成人,才能和书生谈恋爱。这也不是歧视蛇,鲤鱼精要归化人类、与人结亲,也要经过“化人”这一关,你就是跑到外国,也是一样的道理,安徒生童话《美人鱼》不也是遵循一样的“潜”规则吗!还有可怜的“狐狸精”,打扮再漂亮,也要承诺补贴男人“营养费”,落魄书生才会收留你,和你谈恋爱。
接下来,正经八班地梳理一下《白蛇传》的主题及引申意义。
《白蛇传》表面上看是一个荒诞不经的妖怪与人类相爱的故事,但它实际上深刻地反映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多重理念和内在逻辑。
首先,故事包含了中国传统的善恶观念。白蛇尽管是妖,但她善良、忠诚,爱上许仙并愿意为他付出一切,这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善恶观念相呼应。中国文化强调“人之初,性本善”,即使是妖,也可以有善良的一面。故事中白娘子具菩萨心肠,是“护夫白大姐”。
白蛇传中的许仙前世救了白蛇,所以今生白蛇化为人形来报恩。这体现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传统观念。
在人妖恋的故事中,人妖之间的感情常常象征着不同阶层、不同世界之间的冲突与和解。白蛇传通过白蛇与许仙的恋情,反映了人与自然、人与超自然力量之间的互动与和谐。
白蛇(白素贞)的形象不仅是一个妖怪,更是一个温柔、贤淑、勇敢的女性。这符合中国传统文化中对理想女性形象的描绘。同时,她的忠诚与爱情也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对家庭保卫战的重视。白素贞为了保护许仙,甘愿冒险,这种忠贞和牺牲精神也是传统道德观的一部分。
总的来说,《白蛇传》符合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内在逻辑,它通过人妖恋这个外在形式,探讨了善恶、因果、道德、爱情等多个层面的主题,反映了中国人对世界、对人性的深刻理解和思考。
本文节选自即将由江苏凤凰出版社出版的“动物奇葩说”,暂定名为《诗中百兽说》或《百兽共命》,欢迎读者参与写作,提供更有意思的书名。
敬请期待!
史双元
江苏南京人,南京师范大学文学博士,师从诗学大家孙望先生和词学大家唐圭璋先生。长期从事中国古典文学、中国古代文化研究。出版著作多种,如《宋词与佛道思想》《唐五代词纪事汇评》《趣说人间好诗词》等。
文章来源:凤凰大语文